作家:田 彬
月婆婆仿佛故意調侃我內心的渴盼,不緊不慢地邁著方步爬上村東頭的坡頂,一張清亮 的玉盤似的臉安詳地望住村子,沐浴著祥和的清輝,村子靜靜地酣睡了。
此刻的靜謐與我內心緊張激動不安形成鮮明的對比,我期待著與我那個心愛的人兒約定的這一刻到來。
我和他從小一起長大,打我記事起,他就如我的哥哥一般,總是在我需要幫助或者陷入力所不及的困境中時,他便會出其不意地出現,時間久了,他就像我手中的一道救命符,用我單純的心思呼來喚去,他也樂得有我這么一個貪玩、傻樂、心思單純的妹妹。
不知什么時候開始,我的身體漸漸地發(fā)生了變化,變得豐滿圓潤起來,而他看我的眼神也不似從前那么單純清澈,眼底間多了許多深邃和熱切。好幾次,我被他的這種眼神看的渾身發(fā)熱,心里好像揣著一個小兔子蹦蹦亂跳,然后倉促逃離。
做姑娘的心事也就從那個時候開始有了,時不時地,他那結實健碩的身影就在我眼前晃,好幾次因為走神差點摔壞了碗。
這層窗戶紙就是在半個月前我倆一起從鎮(zhèn)上回來的路上揭開的。那天,他把兩家地里采摘的新鮮蔬菜裝了滿滿一車要送到鎮(zhèn)上的一家酒店,我磨著他帶我去鎮(zhèn)上玩,他答應了我,并叮囑跟緊他。鎮(zhèn)上的人明顯比村子里的人多出許多,每個人的臉都是面無表情,陌生的可怕,在這種陌生的環(huán)境里我總是手足無措,忐忑不安,可商店櫥窗里那些花花綠綠的商品也是令我好奇,情不自禁地駐足流連,猛然驚覺時尋他的身影,他就在不遠處招手“這兒呢”,看到他我就有種踏實的感覺??爝M村子的時候,天色已經是傍晚,西邊天上的火燒云紅的壯觀耀眼,我興奮地大喊,他停下車,讓我盡情地看個夠。路兩旁是一人高的玉米地青紗帳,在火燒云的映襯下熠熠生光,仿佛披了紫色的紗,莊稼的田野氣息陣陣撲鼻而入,我閉上眼睛深深地陶醉在這美景中。突然,他一把摟住我,沒等我反應過來,他的唇就緊緊地壓在了我的唇上,我先是驚愕,繼而便融化在他那火一般的熱吻里了。不知過了多久,鄉(xiāng)間小道的地上映上了兩人相擁的剪影。于是我們相約月圓的時候。
“咚”“咚”“咚”,后墻響起了三聲輕微擊打的聲音,我開了門,他披著滿身的月光進屋,迫不及待地,我們擁吻在一起……
月亮扒上窗戶,將柔和的銀光灑進來,我們羞澀地用被子蒙住了臉……
月亮西沉的時候,它的一束銀色的光束像掃帚一樣把我們拂了一遍,就把光束全部收回去了,留下了一層黑暗,這層黑暗便把我們的秘密遮蓋的嚴嚴實實了。
第二天,他參軍走了。
從那以后,我的身體里就有了一個小生命,我變了,內心里有了一種崇高的感覺,就連呼吸都仿佛嗅到有一種芬芳的氣味,那個藏在我身體里的輕柔的小東西在生長,在拔節(jié)。
我常常夢到自己悠然地乘上白云,在宇宙間心曠神怡地遨游,驟然,又被狂風撕破云彩,重重地跌落在地上。我醒了,是夢,許是身體的反應吧,我的腰隨著肚子里的小東西的日漸長大越來越感到酸痛,肚子里的小東西將來一定是個耍拳弄棒的孫猴子,不然他怎么會有時踢一腳在我的心上,有時又打一拳在我的腰上,如此的不安寧呢?!
我不喜歡男孩子,我常常遠眺山谷,蕩嵐霧籠罩山谷的時候,我就把多情而溫柔的嵐霧想象成我的女兒。她的身影是那么柔軟,她的面頰是那么害羞朦朧,她的動作是那么溫文爾雅,她的性格又是那么的弱不禁風……
我腹中的這個小東西到底是男還是女呢?我整天想著,一會兒是個婀娜多姿、纖細瘦弱的女嬰,一會兒像電視里黑不溜秋的曠工的孩子,一生下就十二斤重,馬上就可以做曠工了……
我身體里的小東西像孫悟空,形象不斷變化著。
綠色的麥苗在大地媽媽的懷里調皮地打著滾兒,如茵的芳草,在太陽公公的沐浴下搖著頭唱歌。所有的植物、動物都是大地的兒女,兒女們都為美麗的父母增加光輝和色彩。我身體深處的小生命,整靠著我的血管和乳液點點醞釀成長,這就是我的收獲,我的美酒。
我祝福我的美酒早點釀成。
我身體里的小東西不動了,他也有睡覺的時候。我腳步輕輕,我怕驚醒了他。
我身后的小山坡上,灌木叢叢,各種鳥類都在叢中筑巢安家,生兒育女。我常??吹剿鼈兿裎乙粯雍亲o著自己的后代,每逢看到它們在孵化后代,我便小心地趕快離開,生怕打擾了它們。我相信一株青草也會有后代的,所以我走路絕不踏倒一苗青草,一棵嫩苗。愛是可以傳遞的,把愛傳遍人間,讓愛充滿人間。
我的果實落地了,他是男的!
他的啼哭聲非常洪亮,聲音跟那個伏在我身上激動得快要哭出來的那個人一樣發(fā)著顫。我看到了小東西的身上閃爍著吻過我的那個男人的影子,但是,那個曾經不知多少次吻過我的青年,還不知道我已經代替他收獲了我們愛情的共同果實,他現在正手握鋼槍,站在世界的屋脊之上瞭望著我們。
我的身體虛弱,奶水沒有下來,是好心的劉嬸請來了一位女人。這女人的腰像我一樣因愛情而充實,她是本村的一位善良的農民的妻子,她非常慷慨地展開了樸實的胸懷,使孩子的嘴含上了她豐滿的乳頭,饞極了的孩子死把著救命的乳汁,咕嚕咕嚕地吮吸著。一會兒,大嫂飽滿的乳房就變成了兩只放了氣的籃球,癟的難堪。她笑笑把孩子放在炕上,說:“晚上我再來喂他!”。天下竟有這么好的人,她的孩子也需要乳汁??!我的心酸了,酸的像掉了一塊。上帝既然使我腰圍擴大,為什么又讓我的乳房枯竭?我不能為了自己的孩子,剝奪另一個孩子的乳頭!他也是愛情孕育的果實!我 照著村里的老太太教的那樣,跪在了月亮出來的方向,乞求它賜給我生命的瓊漿。我心里說:“是你看見了我們做愛,又是你包庇了我們的秘密,你應該為這顆果實承擔全部責任!”
月亮上來了,還是笑瞇瞇的,似乎說:“你別跪了,奶水一定會有的!”
月亮是守信的。不幾天它承諾的瓊漿就從我的乳房里源源不絕地流出來了,這些乳汁,夠他飽吃,夠他亂動嚎叫和消化了。沒幾天,他就褪去了乳毛,難看的紅皮膚變得潔白,渾身被“肉肉”充實的豐滿漂亮了。
孩子在我體內的時候,我和他有千絲萬縷的聯系。當孩子漸漸長大,即使離我很遠,抽打在他身上的風也會撕裂我的皮肉。他的呼號會使我的心震顫。我的擔心、憂慮、微笑和所有的感情變化,都以他的喜怒哀樂為轉移。兒子呀----這就是兒子嗎?兒子就是這樣讓母親撕心裂肺嗎?
我感到了果實的真實感,我也感到了果實的真實感。
我給兒子詠誦著千古名句,我用我的嗓子給他唱甜蜜溫柔的歌,后來我覺得,我應該給他唱“手握鋼槍守邊疆”的歌,對,還有“雄赳赳氣昂昂,跨過鴨綠江……”,我想讓他從小懂得壯烈。
為了增強他體內的免疫力,我把他抱在窗口上,一上午一上午照太陽。我有時聽見了風聲,故意跑到外邊,讓他接受一下大風的撫摸……
他漸漸長大了。
小不丁的鞋子已換了兩次,大人的拇指和食指使勁張開去量新的鞋號。纖細溫存的絨毛毯子已小了半截,我不得不將他爸爸的軍用毛毯剪開做了褥子。他睡在新的軍用毛毯上,那個愛情的證明人---月老又扒在窗上看他,月光下,她的皮膚變得白潔而光滑。他用小腿兒蹬著軍用毛毯,非常興奮激動,他沒有一點睡意。我又給他唱起了那支先是張大嘴聽,聽一會兒就張大嘴打個哈欠,一會兒就睡了的催眠曲。我覺得我像個魔術師,怎么一唱歌,他就睡得那么酣實?
大地是一位無私無畏、胸襟寬闊的母親,她的懷抱里孕育著數以萬計和億計的人類、動物類、植物類、微生物類的生命!而我的懷抱里,僅僅有一團骨肉,所以,我在煩惱和困難的時候,常常想起大地媽媽的肚量和胸襟,承接人類繁衍的任務是天賦的義務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