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艘木帆船,是父親海員生涯的起始站。木帆船憑風(fēng)行駛,靠岸時間難以估算。比起身體遭受的痛苦,精神上的絕望更易令人崩潰——四顧之下,大海茫茫,帆船在浪里翻騰,食物在胃里翻騰,跪在甲板上連黃色的膽汁都吐盡了,停泊卻遙遙無期。
吐到幾乎癱軟也得顧及船員們的一日三餐。木帆船的廚房設(shè)在船艙底部,封閉、悶熱、幽暗,父親一點一點地挪過去,船顛簸,腳無力,手顫抖,連點煤油燈都成了一件艱難的事。
借著煤油燈昏黃的光,他強忍身體的極度不適,淘米、洗菜、生火,實在受不住就蹲下來,靠在灶旁緩一緩,或喝下一碗涼水等待新一輪的嘔吐。吐完再喝,喝了又吐,如此循環(huán)。
也因為有這樣一位海上的父親,我跟弟弟從小的物質(zhì)條件算是相對優(yōu)越的。
小島閉塞,交通不便,父親帶回來的東西,都是那么稀奇。
荔枝最不易保存,卻是我的最愛。那會兒船上沒有冰箱,父親每次去海南就會多買一些,裝進籃子,掛在通風(fēng)的地方。到家需駛行一周甚至更長時間。
他每天仔細(xì)地查看、翻動荔枝,撿“流淚”了的吃掉,將還新鮮的留著,幾斤荔枝到家后往往只剩十來顆??匆浑p兒女吃得咂嘴弄唇,父親不住嘆氣:要是多一些就好了。
父親走出木帆船的廚房,是3年之后了。其時,木帆船已老舊,父親被調(diào)到了機帆船,錨泊系岸、海面瞭望、開艙關(guān)艙、手動掌舵、柴油機維護等等,他早做得得心應(yīng)手。
船上經(jīng)常會為爭取時間連夜裝貨卸貨,寒冷的冬夜,父親和其他船員奮戰(zhàn)在搖擺不定的甲板上,分不清劈頭蓋臉而來的是大雨還是大浪。一夜下來,他們原本古銅色的臉被海水、雨水泡白了,皺皺的,像糊上去一層紙。脫掉雨衣后,一拳頭打在身上時,衣服上就會滴下水。
那是父親海員生涯里的第一次生死歷險。夜里11點多,父親剛要起來換班,突然聽到一聲天震地駭?shù)摹芭椤?,同時,整只船像被點著的鞭炮似的蹦了起來。父親的腦袋嗡嗡作響,五臟六腑都像是要跳脫他的軀體。
觸礁了!
他在第一時間沖了出去。
船體破裂,過不了多久,海水將洶涌而入,將他們卷入巨腹。全體船員命懸一線。
待安全轉(zhuǎn)移到“竹筏”上,等待救援的父親才感到后怕。
環(huán)顧四周,大海浩渺,黑得像涂了重墨,望不到一星半點的燈火。
彼時正值正月,寒夜冰冷刺骨,帶著腥咸味的海風(fēng)凌厲地抽打著他們的軀體,父親的額頭卻不停地冒汗。時間一點點過去,他的絕望越來越深。
老船員們不斷地給他打氣:一定要牢牢抓住“竹筏”,掉進海里就算不被淹死,也會被活活凍死,只要有一絲生的希望就絕不放棄。幸運的是,天亮?xí)r,有一支捕撈隊剛好經(jīng)過這片海域,救起了他們。
每到臺風(fēng)天,母親都會面色凝重地坐在收音機前聽天氣預(yù)報。
我跟弟弟斂聲屏氣,每一個字都似漁網(wǎng)上的鐵墜子,拖著我們的心往下沉。
在那個通信不發(fā)達(dá)的年代,無措的母親跟著別人去村委會,去海運公司,那里的單邊帶成了大家最大的精神支撐。
隨著單邊帶的嘶嘶聲,話筒不斷地捏緊放開,代表船號的數(shù)字一個個呼出去,來自茫茫大海的信息一個個反饋回來,我們便在一次次的確認(rèn)中獲得慰藉和力量。
我見過父親在陸上生活的百無聊賴和郁郁寡歡。
父親所在的那艘2600噸的大貨船,貨艙高達(dá)四五米,進出都必須爬梯子。
幾次爬進爬出后,不知道是不是體力不支,父親竟一個趔趄滑倒于貨艙底部,導(dǎo)致手臂骨折,被送上岸休養(yǎng)。待在家的父親看起來羸弱而頹廢,埋頭從房間走到院子,又從院子回到房間,一天無數(shù)次。
他三番五次打電話給同事問船到哪了,卸貨是否順利,什么時候返航。他像條不小心被沖上岸的魚,局促、焦躁、魂不守舍,等待再次回到海里的過程是那么煎熬。